(圖/路透)
「勇敢的與失根的臺灣人」,在我構思這個議題時,我在想相對於(vs.)「勇敢的」形容詞是什麼?怯弱的?膽小的?畏縮的?
日前發生在美國加州一間臺灣人爲主的長老教會的槍擊事件中,當臺灣的媒體與政治人物用「勇敢的臺灣人」一詞來讚揚和悼念那位阻止兇手暴行而英勇犧牲的醫師,我們又該用什麼詞語去形容甚至譴責那另一個同樣來自臺灣的兇手?怯弱的?膽小的?畏縮的?
我選擇用「失根的」這個字作爲對照時,這時的「與」不全是(vs.)的意思,而是有些AND的意義。「失根的」這個字也不完全是描述兇手,更沒有爲他脫罪的用意。而且「失根的」不只可以描述與兇手共同成長經驗的一羣人的背景與心理狀態,同樣也可以形容那些與他完全不同背景的臺灣移民。
19世紀的移居人羣,特別是上層社會或文化菁英,大多住在化外飛地的租界區,與當地社會有一定距離。抱持一種旅行者與獵奇者的眼光看待他們所處的環境和自身。20世紀的移居羣體,他們更多的是擠在同一族羣的聚集區,這些聚集區外而且常常不是當地主流社會,更多的是其他族裔的聚集區。他們受到的文化衝擊或族裔排擠,更加複雜。
21世紀的傳播通訊科技,拉近了資訊的距離,大量的媒體傳播甚至口語交流,讓許多移民拉近與母國的心理距離。對於這些移民的認同以及對母國的理解又產生新的變化,大量即時性的資訊與社羣媒體,激盪出一種「海外民族主義」。全球化有時並沒有加強這些移民對母國的真實認知,反而在強化某種「鄉愁」。
鄉愁或是懷舊的英語詞彙nostalgia來自兩個希臘語詞,nostos(返鄉)和algia(懷想),是對於某個不再存在或者從來就沒有過的家園的嚮往。懷舊是個人與過去的一種浪漫的糾葛,在糾葛中感受自身的存在。我們試圖建立自身與過去、與某個情感共同體的聯繫。在時代巨輪快速的輾壓下,或外在權力或利益的影響或壓迫下,我們某些情感和記憶可能會因事物的變遷而無處安放,進而喪失個人與集體記憶的聯繫。
問題是這裡我們與之纏綿的過去,未必是我們真實的記憶,未必是我們真實體驗過的生命經驗。哈佛大學文學教授斯維特蘭娜‧博伊姆在《懷舊與未來》一書中她形容道:「一個人怎麼能夠懷念從來沒有居住過的房屋?這個人懷念的是從電影和童話故事裡得來的、可以標誌出探望故里歸程的禮儀姿態。他夢想依靠最後的歸屬感來修補懷念之情。懷舊令他着魔,他卻忘記了自己實際的過去。這樣的幻覺在他臉上留下了火辣辣的傷痛。」
對不再存在或從來就沒有生活過的家園的嚮往產生苦澀的鄉愁,已經在外省族羣,特別是第二代的臉上狠狠的甩了一個耳光。當余光中的《鄉愁四韻》變成政治不正確時;當離散文學不被接納是臺灣文學的一部分時,外省族羣感受到了「二次的離散」。
事實上,在臺灣懷抱鄉愁的不僅是外省族羣,在某些臺獨論述中,他們想像與懷念的臺灣是國民政府未統治前的臺灣。在某些集體記憶或公共場域的重塑中,企圖還原的不是真實的歷史發展與共同記憶,而是特定的選擇與斷裂。對現存的許多臺灣人而言,打造一個不再存在或從來就沒存在過的家園。所以與其說是鄉愁,不如說是一種集體的失根。
一羣懷抱不同鄉愁、集體失根的臺灣人到了異鄉,想念的臺灣也是不同的。最終釀出加害者與被害者都是臺灣人的教會槍擊案悲劇。生命不是選舉只能在無可奈何中選擇,生命是一種涵攝的能力。涵攝的過程即「目光往返於規範與生活事實之間」,在真實生活的腳下中去體驗與思考個人與當地的關係。無論我們身處何處。(作者爲退休大學教授)